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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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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第 1 章

《寫給斷尾魚的日記》

文/歸無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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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姓孫的老頭在冬天跳樓死了。

死的時候陳淮正蹲在外面刷牙,老家夥墜樓的時候他還含著一嘴的泡沫,然後聽見“嘭嗵”一聲,像內臟摔碎的聲音,那件洗得皺巴巴的白色老頭衫就那樣泡在血泊裏,熱的血融化了冰的雪,紅色鋪在白色上。

陳淮沒叫,嗆了一口,把牙膏沫咽了個幹凈,將搪瓷杯子裏放在地上,拉開自己出租屋吱呀叫的舊門,側身進去。

在他往床邊走的時候,聽見住在他隔壁的婆子扯著嗓子喊了起來,陳淮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又轉了腳步走回去,從窗戶往外看,隔壁住戶已經操作著小靈通一樣的老人機打起了120。

如果陳淮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今年死的第三個人了。

這是這片兒租金最便宜的一棟老樓,住戶也多是一些孤寡老人,有不少孤獨死的,一年到頭清掃團隊要過來好幾次。

陳淮進屋以後又漱了一遍口,把嘴裏的牙膏沫全部沖掉,聽著外面咿咿呀呀的議論聲,腦門突然被什麽東西砸中,擡擡眼睛看了天花板,發現又掉下來一塊墻皮,砸中他腦袋以後飄在洗臉盆的水面上。

外面圍了不少人,大多是咂舌議論的,沒幾個人真的在緬懷死了的老頭。

陳淮穿好提前放在床上的一件打折的新羽絨服,把拉鏈拉到頂,然後又跑到大門旁邊的窗戶那兒,人群把孫福生的屍體團團圍住,他站在窗前發了一會兒楞,最後只能收回視線,在那短暫的幾秒鐘裏,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只有陳淮自己知道,他在那一刻猶豫著自己要不要更換一個死期,先幫孫老頭處理一下後事,畢竟也吃過老頭幾個包子。

下一秒他又覺得還是算了,總歸會有社區的人料理老人的後事,他跟孫老頭非親非故,何必趟這趟渾水?自己還是按照計劃,在今天悄悄地死去,等他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孫老頭的事情應該也都處理完了,正好可以把時間錯開。

衣櫃裏放著他從五金店裏買好的粗麻繩子,吊一個人完全不費力氣。

陳淮很迷信,還往羽絨服的兜裏揣了只噴漆的金龜,希望下輩子給自己招點財。

一切準備就緒,他擺好了凳子,最後看了眼天花板上的懸梁,然後一鼓作氣拉開衣櫃,把視線落下去、僵住。

一團藍色的、像染色的蒲公英團、看起來又輕又松軟的、幽魂鬼火一樣的東西從他散發著潮味的衣櫃裏飄了出來。

鬼魂淒淒慘慘地哀嚎:“我是一具憂郁的藍色屍體~我是一具憂郁的藍色屍體~”

陳淮站定在原處,眉毛都沒動一下,掀了一下眼皮。

興許是昨夜沒睡好,他見鬼了。

藍色鬼火見他不為所動,連腦袋頂上的小火苗都擺得更厲害了,好像竄高了一點兒,像冒煙的鍋氣。

“你沒看見我嗎?”它說。

陳淮在衣櫃裏找自己買的繩子,大半個身子都埋進了進去,聞見很濃的潮味,心裏懷疑這木頭櫃子這麽潮,怪不得生出一個藍色的臟東西,人在臨死前原來真的會看見這樣亂七八糟的幻覺,但他明明還沒上吊,怎麽就到走馬觀花的那一步了。

他一邊找一邊懶懶跟鬼火搭一句腔:“你誰?”

“一具憂郁的藍色屍體。”

“哦。不認識,找錯人了,離開我家,謝謝合作。”

鬼火磨了磨牙齒,開始威脅他:“你被我選中了,需要幫我完成一個心願,不然你的下場就會像剛剛死的那個老頭一樣!”

陳淮沒在衣櫃裏摸到自己的繩子,疑心是被這小東西吞了,扭過身子瞥了它一眼,兩手揣在羽絨服的兜裏,冰涼的雙手被自己的體溫捂熱了一點。

他突然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你威脅錯人了,如果你沒來礙事,我現在就已經如願死掉了。”

按理說正常人看到這樣超自然的事情一般都會慌一下,陳淮卻沒有任何吃驚的表情,就好像這種事會發生無數次一樣。

鬼火安靜地在他眼前飄了一會兒,陳淮漆黑的眼瞳裏映出一點兒藍色的亮光,外頭救護車的聲音覆蓋了鳥鳴,寬大的車努力顫顫巍巍地擠進這樣窄小的破巷子裏,但那條不值錢的命早就失去了挽救的餘地。

一人一鬼就在這樣的喧嘩中安靜對視了兩秒,鬼甚至沒有眼睛的實體。

陳淮低下眼,平靜道:“你這鬼的運氣也是挺差的,找上我這麽個貨色,我本來就沒打算活,你不如再偷偷躲進別人的衣櫃裏吧,我可以告訴你哪戶人家最有善心。”

它突然莫名其妙來了一句:“你就是我找的最有善心的人。”

陳淮揚了下嘴角,但並不想笑:“你眼瞎?”

它開始轉著圈地細數:“半年前,你家門口來了一只躲陰涼的瘸腿貓,你給貓洗了澡餵了飯,把貓裝進自行車的簍子裏,騎了一個小時送去了救助站。”

“三個月前,一樓盡頭的周奶奶一個人死在家裏,周奶奶沒有家人,你給她雕了塊木牌,燒了香磕了頭。”

陳淮定定看著它,表情變得沈默,眼裏無波無瀾,最後也一個字都沒說。

鬼魂繼續敘述:“今天跳樓死的孫老頭,他以前沒糊塗的時候偶爾會把你叫到家裏去吃飯,你昨天晚上往他窗臺上放了一千五百二十三塊五,把你全部的錢都留給了他,然後打算今天幹幹凈凈地死去。”

僅僅十多平米的出租屋裏,只有兩扇腦袋大的窗戶能往死氣沈沈的屋子裏透來一些光線,窗戶下面的小桌子上擺了沒用幾次的鍋竈,跟洗手池挨在一起。

逼仄到喘氣和呼吸都沒辦法掩蓋的屋子裏,此刻安靜了下來。

陳淮關了櫃門,轉過身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好。”

“你牙都沒刷完就跑進屋子裏就是想拿你羽絨服口袋裏的手機叫救護車,只是有人比你快而已。”

陳淮的動作停滯了一下,有種被人猜中心思的心虛,他錯開眼嗤笑:“鬼怎麽會懂人心。”

藍火蕩了幾下:“鬼,怎麽不能懂人心?”

它飄向陳淮的方向,在他肩膀上躍來躍去,陳淮眼前不斷閃過藍色的虛影,鼻間嗅到一點玉蘭花的香氣,他恍惚兩秒,又聽見它的聲音:

“我知道你的一切。”

鬼火往下墜,陳淮抽手出來接住它,掌心像落入了一團藍色的羽毛,輕得沒有任何重量。

“陳淮,你別不信。”它落在他溫熱的掌心,“我是來救你的。”

“砰砰”幾聲,外頭有人叩響了門,陳淮回過神來,往門外看去,斑駁的窗戶上出現幾個攢動的人影。

“剛剛老頭跳樓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外頭看著呢?警察局的人來了,要問問情況。”

鬼火和陳淮那種莫名其妙的對話被這聲音打斷,陳淮甫一眨了下眼睛,兩手一撒,小火苗就從他掌心墜下去,晃了幾下又很努力地往上飄,像什麽笨重的鳥。

陳淮往大門處走去,先從窗戶往外看了一眼,然後把門拉開,外頭烏泱泱的聚了不少人,視線交錯落在他身上。

寒風一下子往屋子裏灌,鬼火毫無避諱地飄到陳淮肩頭,外面的人表情未動,看樣子什麽也沒看見。

剛才第一個到處叫人的就是陳淮的鄰居,他連對方姓什麽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很喜歡穿顏色鮮亮的衣服,站在冰天雪地裏跟朵花兒似的。

還有幾個穿警服的,應該才來不久,擠過來問了他幾句,比如老頭什麽時間跳樓的,當時他在做什麽,是不是除了孫老頭,沒別人在樓上。

陳淮面色很鎮靜,語氣也平淡:“樓上沒人。他年紀太大,得了癡呆,挺多人都知道。”

對方粗略地點了幾下頭,又問張老頭在這兒有沒有熟人,難道一直都是一個人住的嗎,陳淮沒說話,邊上人替他答了:“喏喏喏,就你邊上那孩子,以前經常上姓孫的家裏吃飯,就他跟跳樓的老頭最熟了。”

陳淮還是沒說話,警察打量了他幾眼,說行,去警局做個筆錄。

他進了警車,鬼火還趴在他肩膀上,跟甩不掉的口香糖一樣,話也很多。

“我猜你剛剛一定想翻白眼罵他,明明孫老頭有自己的親孫子,要了解孫老頭的事兒怎麽非得把你這個假孫子扯上。”

陳淮側目看了它一眼,因為不能平白無故在警車裏自言自語,他索性不理。

它倒是不依不饒:“你又在想,這幻覺什麽時候才會消失,自己一定是發神經了。”

車裏安安靜靜的,坐在副駕駛的警察就跟他嘮了幾句,問他怎麽認識孫老頭的。

他直白地說:“之前窮得要餓死了,他給了我幾個包子,我看他人傻,就一直去他家裏吃飯,老頭認不清人,把我認成他孫子了。”

“我看你年紀也不大,怎麽會窮到這種地步,你爸媽呢?”

“死了。”

“都死光了?”

“差不多吧。”

警察咂舌一下,又開始跟他說起國家的政策,說像他這種孤兒可以去申請各種補助,好好念一個大學,還能為社會做一點貢獻。

車輪在厚厚的雪堆裏軋出幾道車印,陳淮的身子晃來晃去,他聽不進去,扭一下頭,把車窗搖下來一半,刺骨的風就鉆入他的鼻息,陳淮瞇住眼睛,喘了一口氣。

鬼火往他身後躲了躲,幽怨道:“真是的……都要把我吹滅了。”

它開始提議:“陳淮,待會兒做完筆錄,你再去孫老頭家裏一趟吧。”

陳淮無聲看它一眼,鬼火開始解釋:“把你留在窗臺的錢拿回去,當然,最重要的是,孫老頭那裏有我生前的一個日記本,我得要回來。”

他把視線轉回去,摸了下羽絨服的口袋,把手機掏出來打字:【我從沒說過要幫忙,你自求多福吧。】

雖然這麽說了,陳淮還是把車窗往上升了。

倒不是說多憐惜,畢竟他跟這鬼東西認識才不到兩個小時。

只是在那一刻,陳淮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街景,想著,如果自己剛剛順利死掉了,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一團沒有重量的魂火,孫福生是不是也是這樣。

像這個藍色的小東西一樣,活過又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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